2018年3月25日 星期日

[草稿]小說之神—志賀直哉的舊居(下)


上週的文章,寫到了解開窗戶之謎,從前年參觀到現在,我一直以為窗戶只有兩層,想不到僅僅過了一週,卻發現了驚人的事實.

因為寫文章還是要求證,對於日文部分的翻譯,自認功力不足可能有誤,便向留日歸國的朋友尋求協助.

「對於這面窗戶的描述:窓は外側が桟がはめ込みになったガラス障子、中間を板戸、内側を障子にし、風雨や防寒に配慮した造りです。』,我的理解是:窗戶的外側,骨架上鑲嵌玻璃,中間是板戸,內側是紙窗,考量到風雨和防寒所建置.』」我把官網給朋友看,「可以幫我看一下這樣翻譯對不對?」

「你的理解沒有錯.」朋友看了一下說.

「這樣的敘述,表示窗戶有三層是嗎?」

「對呀.」

「可是我實際上去看,不是這樣.」我拿出自己拍的照片,「你看,這裡明明只有兩層.」

「你再給我多看幾張.」

因為要研究那扇窗戶,所以我各種角度都拍了不少照片.確實是只有兩層,並沒有文字中所說的「中間的板戶」.

正當我對於拿出證據,有點小得意時,朋友開口了.

「我覺得這窗戶確實有三層.」朋友說.

「怎麼可能.」我說,「照片上根本沒有啊.」

「中間那層板戶可能是拆下來了.」

「咦!」我趕緊端詳,確實這兩層窗戶相隔距離頗寬,中間確實可以再加入一層.

「我是不了解建築啦,只能把我在日本的生活經驗跟你說,這種窗戶可以拆下來的.」
「聽你這麼一說,的確有可能.」我翻出二樓書齋的照片,「在欣賞煙火的時候,只留下玻璃窗;平常的時候是有紙窗.」

原來敘述沒有錯,是我去看的時候,可能拆下來了.

「話說有這種窗戶的是有錢人家吧.」朋友說.

「對呀,他爸是銀行家.」我說.

外觀看似普通,奢華在不經意間.大概就是「要有品味,才會懂」的上流階級吧.





又拿了志賀直哉的一篇短文「兔」給朋友看,因為沒有中文翻譯,請他幫忙看一下講解大意.

以下以志賀的第一人稱來敘述(大意):

「我養過三次兔子,一次在山科,一次在奈良.那時候是放養,養一養就變成野兔了,沒什麼意思.

這次養兔子,是小女兒要求的.

『養大的要殺來吃喔.』我說.

『好啊沒關係.』小女兒說.

開始飼養後,兔子會在家裡整天繞著我轉,比起小女兒更加親近我.

反而沒那麼親近小女兒.

鄰居教了我如何宰殺兔子烹飪的方法.
但我已經不會殺兔子了,小女兒早就看穿這點了.





根據朋友的翻譯,我拿出房屋平面圖,指出兔子可能的行動範圍,覺得又獲得了另一種樂趣.

「雖然我不認識作者,但從這篇短文中,可看出為人.」朋友說.

「怎麼說呢?」我說.

「如果他很開心的話,大可不必描寫殺兔子那一段,但也沒有太超過,很平淡地敘述過去.」朋友說,「像太宰治也會有陰暗的一面,可是有點太過,作品整體的顏色起伏很大,這種人情緒不穩容易想不開.」

「原來如此.」

「他有陰暗面,但是平衡的很好.」





我想到了志賀搬去奈良前,所寫的《和解》.

這篇短文,自述了與父親多年不合,最終獲得和解的過程。

少年的志賀,因為同情因為<足尾銅山礦毒事件>受害的農民,跟企業家的父親發生衝突,又想娶家中女傭不被允許,決心獨立生活.

後來他與朋友的妹妹康子結婚,這件事也遭到父親的反對,父子關係降到冰點.

待妻子生下女兒,祖母、母親和妹妹,希望藉由新生兒的誕生,讓傅子之間的衝突緩和,未經志賀許允便將孩子帶回老家,後來導致了孩子的死亡.

父子間的隔閡似乎永難打破了.

最後,在家人的撮合下,兩人終於見面.父親說自己也很痛苦,有不對的地方,兩人流著淚,和解了.


「我想父親跟我現在這樣的關係再繼續下去的話,是毫無意思的.」

「恩.」父親點著頭.我因為心情激動,所以說話的語氣有點生氣似的.跟母親所約定要以溫和的語氣完全不一樣.但在那種場合卻是最自然的語調,而且也最適合父親跟自己那樣的關係的語調.

「不過,這也是沒有辦法的,只是再這樣下去有點不值得.」

叔父近來,坐在我後面的椅子上.

「來件父親並不是想要求永遠可以在家出出入入,只是希望在奶奶生病期間能允許我在家出入.」自己說著,盡量忍耐不讓眼淚流出來.

「其實我年紀也越來越大了,跟你這樣的關係再繼續下去,其實也很痛苦,從心裡火你,當年你要離家時,即使我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,我實在很難過,我知道這是無可奈何的,沒有站在你的立場,才會發生今天這種……」

父親在說的時候哭了出來,我也哭了,兩個人沒有再說什麼,叔父也在後面哭出了生,沒有多久父親又按了牆上的鈴.女傭過來後,吩咐著:「馬上去叫太太.」

母親進來後,坐進父親身邊一張低一點的椅子內.

「現在,聽了順吉的話,也覺得自己有不對的地方,以後父子間又可以和好了……怎麼樣?」父親說到一半看著我.

「嗯!」我點點頭.母親看了我以後,馬上站起來緊緊握著我的手,哭著說:「謝謝,順吉,謝謝你.」

《和解》節錄






如果作為故事,過場實在太平淡了些,但作為親身經歷.我深知要與父母和解,實在是件困難的事.真實的人生沒有魔法,以及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」,普通的小事就能讓人很痛苦,最後能夠和解真是太好了.

比對於創作期間長達十多年的暗夜行路,作者自承在漫長的十多年間,創作的心境也有所變化.

經過這次的探訪,我更能理解《暗夜行路》這部作品,原本困惑於它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,現在終於明白其所表達的不是快樂或悲傷,而臨終前的謙作,對於世間的包容.


謙作只默默望著直子的臉,彷彿要用眸光撫摸一般.對於直子來說,那是從不曾見過、柔和而充滿愛的眼神.

《暗夜行路》節錄


從作者的背景,當時的歷史,生長的環境,居住的處所,這些種種加起來,我更能了解作品想表達的含義.絕非僅僅從文字中,就能吸收到作者想傳達(或是不想傳達)的意思.


建築物是心的表徵,可看出志賀是一個喜好朋友,愛護家人的家.

2018年3月17日 星期六

[草稿]小說之神—志賀直哉的舊居(上)


很長一段期間,我以為志賀直哉死於自殺、疾病或是貧困.
因同時代的日本作家,有不少人切腹、投水、肺癆和潦倒,故私自認定此人亦然.

最初知道志賀這個人,起於遠流出版了一系列的世界文學名著,中有一本《暗夜行路》為其所著.

故事講述了一個男人,他不是父親的兒子,而是外祖父與母親亂倫而生,他為此感到痛苦.長大結婚後,妻子不小心跟表哥有了一夜情,男人想原諒又想殺了妻子,於是便分開,後來生病臥床,妻子來探望他.

咦?就這樣結束了.
雖然志賀擁有「小說之神」美譽.
但對於年幼的我,沒辦法理解這個故事,只覺得主角煩惱纏身,最後也不知是死是活,沒頭沒尾的,不知道在講什麼.
放下書,再也沒想起.








十多年後,我為了研究日式建築,除了城墎神社以外,更想了解平民的起居,查找資料的過程中,翻閱到一本《日本文豪的家》.
正好裡面有介紹志賀直哉的家.
根據平面圖,以及google上的照片,我在腦海中建構出一個個房間,馳騁想像,遊走其間.

但是來到了【子供の寝室  直哉の居間】,因為以下對於窗戶的敘述,我產生了疑惑.
「窓は外側が桟がはめ込みになったガラス障子、中間を板戸、内側を障子にし、風雨や防寒に配慮した造りです。」(不負責任翻譯:窗戶的外側,骨架上鑲嵌玻璃,中間是板戸,內側是紙窗,考量到風雨和防寒所建置.)

這段文字讓我以為窗戶有三層,但搭配照片來看,好像不是這麼回事.
再試圖用一般性的日式建築推測,最外側應該是木板,內側是紙窗,在紙窗的架構上部分鑲嵌幾塊玻璃.
但還是不對,不能解釋照片所呈現的樣貌.

思索良久,好奇心像雪球般越滾越大.
看來得去奈良一趟,實地勘察才能明白。








冬日午後,從車站出來後,往東行走約一個小時,爬上緩坡,接近森林的邊界,
太陽偏西,占地寬廣的宅邸,我沿著長長的土牆繞了半圈,才抵達正門.
志賀直哉自行設計,委託京都的数寄屋(融合了茶室風格的房屋)工匠下島松之助建造.加入中式與西式的時尚.新居落成後,在此完成了《暗夜行路》.

我在玄關脫下鞋子,買票後拾級而上,二樓是書齋與客間(起居室).
隨筆《我的書房》中,志賀說自己年輕時不喜歡太明亮的光線,比較喜歡一樓面北的書房,但年紀大了怕冷,最後還是選擇了二樓面南的書房.
回到一樓,沿著走廊逐一參觀,屋子的結構像個U字型,中央是中庭花園,有踏石引路,U字型頂端有個小門,再往外走是個大庭園,有西式風格的草坪和一個小泳池,再拐一個彎可看到日式的池塘與碎石路徑.庭院花木扶疏,還有石桌椅可供休憩.
這個家有同時擁有傳統的茶室,以及玻璃天窗的日光室.
茶室有床之間(龕壁)及畫軸掛幅,沒什麼裝飾可說是樸素,如茶道所追求的,往外望去便是日式中庭;日光室寬闊,擺放許多桌椅,有大片玻璃,在文人們熱烈討論時,可面對平坦的院子心胸也為之開闊.
志賀交遊廣闊,家中能同時接待不同背景的人物.









正如吸引我來此之理由,這個家最有特色之處是窗戶.
每個房間的窗戶都不一樣,甚至同一個房間同一面牆上的窗戶,樣式也有所變化.一般而言,同一個房間的窗戶樣式會一樣,整棟房子中功能相近的房間窗戶會是一樣的.這跟我以往參觀的建築,有很大的差別.

建在春日山腳下,在二樓的起居間可遠眺若草山,在冬日的祭典,一整排的透明玻璃窗,能觀看燒山時的一片赤紅,與盛大燦爛的煙火.

在二樓走廊的往下開的窗,雨遮,這裡沒有玻璃或紙窗,感覺可以悄悄打開一些,往外窺伺今天來的訪客是誰.

茶室為求實現茶道的「和、敬、清、寂」之宗旨,盡量不設多於之物.龕壁旁有一扇「下地窗」,它顯露出土牆內部的竹編織部,表示樸素.面對中庭的拉門外,用彎曲奇木做了一道土牆,上面也做了一個下地窗,特別有趣.

日光室對外,拉門的高低大小有變化,鑲嵌玻璃的天窗,逢拂曉或晚間,感受日月運行的變化.注意轉角的洗手槽,這邊的窗戶風格有所變化,採用竹條格柵.

我反覆走動,終於明瞭這些窗戶之所以相異甚大,卻又不顯突兀,是考量了外面的景觀,除了本身的實用性,也配合做了情景交融.








終於可以解謎了,我從日光室轉角,往裡走進家人生活起居之處,這邊設了一個需要彎腰的小門(沒設在茶室),大概是為了保護隱私吧.

來到那間讓我困惑的房間,還沒來得及研究那扇讓我困惑的窗(下圖左),馬上又產生了一個疑問:「為什麼面牆的那面窗(下圖右)要安上玻璃?外面緊鄰圍牆,看不到任何景觀啊?」

總之,先來研究左邊,面對庭園的窗戶.
走近一看,眼見為實,原來這面窗戶有兩層,外側是玻璃,內側是紙窗,紙窗上的幾塊是換上了玻璃.



因為文字解釋不清,加上有別於一般的樣式,我才會感到迷惑.獲得答案真令人喜悅.


再來看看右邊面對圍牆的窗戶,這面玻璃裝得有點低,一般來說,這樣的設計是為了讓跪坐的人能看到外面的風景,又不會讓外頭的人窺探自己的屋內.
可是外面就是牆能擋住行人的視線.
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呢?

然後我想這是孩子們的房間,睡覺時會鋪床在榻榻米上.
所以我也躺下來了.
原來在這樣的超低視角,房間和土牆之間的窄道,從透明的玻璃往外望去,可看到細長的藍天.


面對一成不變的牆壁,令人視線受阻,一般可能會將窗戶設計成完全看不到外面,減少壓迫感.但志賀在紙窗較低之處,鑲上兩塊透明玻璃,抓住屋與土牆之間,留存的自由天空.
原本無聊的景觀,換個角度來看,即可發現樂趣.







一解心中之謎後,我雀躍步入裏庭.這裡種植了很多植物花草.


▲有裝路燈耶



▲各種花草植物


▲冬天的柿子

拐了個彎,我看到一個茶室的「中門」(平面圖上寫「待合」).辦一個茶會有很多的規矩,可以參考祝曉梅老師所寫的茶庭與茶室一文.
仔細研究,發現這個家的動線,走不同的門,可到達不同風格的房間與庭園.


▲中門



▲通往茶室,辦茶會時走這條路.



▲通往裏庭,從西洋風格的日光室到達草坪



在離開之前,因對對於地基很好奇,便彎下腰去看,可能我奇怪的姿勢引起別人的注意,有三個日本人也走了過來,我以為會被罵(偏離主要路徑),結過這三個人也跟著趴下來看.



▲地基



▲從庭院看見的屋簷



走出大門,直走右轉,踏上「ささやきの小徑」(耳語小徑),爬了一段緩坡,便到達了春日大社附近.

▲路標


▲ささやきの小徑


▲一走出小徑,就有鹿在等我,搶客人是嗎?(笑)


▲往左轉邊到春日大社



志賀居住的環境愜意,遠離東京,周圍曾住了許多好友,離著名景點春日大社和奈良公園很近,建議可以順道參觀.


建築物是死的,但在參觀的過程中,猜測設計的用意,體會生活其中的想法,彷彿與志賀有幾分心靈相通,十分有趣.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裏,感覺會很幸福.

(上)